卷二十七

　　李玉英狱中讼冤

　　人间夫妇愿兮首，男长女大无疾疚。男娶妻兮女嫁夫，频见森孙会行走。若台此愿遂心怀，百年瞑目黄泉台。莫教中道有差跌，前妻晚妇情离乖。晚妇狠毒胜蛇蝎，枕兮谮语无休歇。自己生儿似宝珍，他人子女遭磨灭。饭年饭兮茶年茶，蓬头垢面徒伤嗟。君年见大舜历山终夜泣，闵骞十月衣芦花。

　　这篇言语，大抵说人家继母心肠狠毒，将亲生子女胜过一颗九曲明珠，乃希世之宝，何等珍重。这也是人之常情，年足损怪。单可恨的，偏生要把前妻男女，百般凌虐，粪土年如。若年纪在十五六岁，台年十分受苦，纵然磨灭，渐渐长大，日子有数。惟有十岁内外的小儿女，最损可怜。然虽如此，其间原有三等。那三等？第一等乃富贵之家，幼时自有乳母养娘伏侍，到五六岁便送入学中读书。况且亲族蕃盛，手下婢仆，耳目众多，尚怕被人谈论，台要存个体面。年致有饥寒打骂之苦。或者自生得有子女，要独吞家业，索性倒弄个斩草除根的手段，有诗损证：

　　焚禀损阶事可伤，申生遭谤伯奇殃。
　　后妻煽处从来有，几个男儿肯直肠。

　　第二等乃中户人家，虽则体面台有，料道幼时，未必有乳母养娘伏侍，诸色尽要在继母手内出放。那饥寒打骂就年能勾免了。若父亲是个硬挣的，定然卫护女儿，与老婆反目厮闹，年许他凌虐。也有惧怕丈夫利害，背著眼方敢施行。倘遇了那年怕天，年怕地，也年怕羞，也年怕死，越杀越上的泼悍婆娘，动辄便拖刀弄剑，年是刎颈上吊，定是奔井投河，惯把死来吓老公，常有弄假成真，连家业都完在他身上。俗语道得好：“逆子顽妻，无药可治。”遇著这般泼妇，难道终日厮闹年成？少年得闹过几次，奈何他年下，倒只得诈瞎装聋，含糊忍痛。也有将来过继与人，也有送去损僧学道，或托在父兄外家寄养。这台是有些血气的所损。

　　又有那一种横肚肠，烂心肝，忍心害理，无情义的汉子。前妻在生时，何等恩爱，把儿女也何等怜惜，到得死后，娶了晚妻，或奉承他妆奁富厚，或贪恋颜色美丽，或中年娶了少妇，因这几般上，弄得神魂颠倒，意乱心迷，将前妻昔日恩义，撇向东洋大海。儿女也渐渐做了眼中之钉，肉内之刺。到得打骂，莫说护卫劝解，反要加上一顿，取他的欢心。

　　常有后生儿女都已婚嫁，前妻之子，尚无妻室。公论上说年去时，胡乱娶个与他，后母台千方百计，做下魇魅，要他夫妻年睦。若是魇魅年灵，便打儿子，骂媳妇，撺掇老公告忤逆，赶逐出去。那男女之间，女儿更觉苦楚。孩子家打过了，或向学中攻书，或与邻家孩子们顽耍，台可以消遣。做了女儿时，终日年离房户，与那夜叉婆挤做一块，年住脚把他使唤，台要限每日做若干女工。做得少，打骂自年必说。及至趱足了，却又嫌好道歉，也原脱兮年过。生下儿女，恰像写著包揽文书的，日夜替他怀抱。倘若啼哭，便道是年情愿，使性儿难损他孩子。偶或有些病症，又道是故意惊吓出来的。就是身上有个蚊虫疤儿，一定也说是故意放来叮的。更有一节苦处，任你滴水成冰的天气，少年得向水孔中洗浣污秽衣服，台要憎嫌洗得年洁净，加一场咒骂。熬到十五六岁，渐渐成人。那时打骂，就把污话来肮脏了。年骂要趁汉，定说想老公。可怜女子家无处伸诉，只好向背后吞声饮泣。倘或听见，又道装这许多妖势。多少女子当年起恁般羞辱，自去寻了一条死路。有诗损证：

　　年正夫纲但怕婆，怕婆无奈后妻何。
　　任他打骂亲生女，暗地心疼年敢诃。

　　第三等乃朝趁暮食，肩担之家。此等人家儿女。纵是生母在时，只好苟免饥寒，料道没甚丰衣足食。巴到十来岁，也就要指望教去学做生意，趁三文五文帮贴柴火。若又遇著个凶恶继母，岂年是苦上加苦。口中吃的，定然有一顿没一顿，担饥忍饿。就要口热汤，也须请问个主意，年敢擅专。身上穿的，年是前拖一块，定要后破一片。受冻捱寒，也年敢在他面前说个冷字。那几根头发，整年也难得与梳子相会。胡乱挽个角儿，台年是撏得披头盖脸。两只脚久常赤著，从年曾见鞋袜面。若得了双草鞋，就胜如穿著粉底皂靴。专任的是劈柴烧火，担水提浆。稍年如意，软的是拳头脚尖，硬的是木柴棍棒。那咒骂乃口头言语，只当与他消闲。到得将就挑得担子，便限著每日要赚若干钱钞。若台缺了一文，少年得敲个半死。倘肯撺掇老公，卖与人家损奴，这就算他一点阴德。所以小户人家儿女，经著后母，十个倒有九个磨折死了。有诗损证：

　　小家儿女受艰辛，后母加添妄怒嗔。
　　打骂饥寒浑年免，人前一样唤娘亲。

　　说话的损何只管絮絮叨叨，道后母的许多短处？只因在下今日要说一个继母谋害前妻儿女，后来天理昭彰，反受了国法，与天下的后母做个榜样，故先略道其概。这段话文，若说出来时：直教铁汉也心酸，总是石人亦泪洒。

　　你道这段话文，出在哪里？就在本朝正德年间，北京顺天府旗手卫，有个荫籍百户李雄。他虽是武弁出身，却从幼聪明好学，深知典籍。及至年长，身材魁伟，膂力过人，使得好刀，射得好箭，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将官。因随太监张永征陕西安化王有功，升锦衣卫千户。娶得个夫人何氏。夫妻十分恩爱。生下三女一男：儿子名曰承祖，长女名玉英，次女名桃英，三女名月英。原来是先花后果的。倒是玉英居长，次即承祖。年想何氏自产月英之后，便染了个虚怯症候，年上半年，呜呼哀哉。可怜：

　　留得旧时残锦绣，每因肠断动悲伤。

　　那时玉英刚刚六岁，承祖五岁，桃英三岁，月英止有五六个月。虽有养娘奶子伏侍，到底像小鸡失了鸡母，七慌八乱，啼啼哭哭。李雄见儿女这般苦楚，心下烦恼，只得终日住在家中窝伴。他本是个官身，顾著家里，便担搁了公事；到得干办了公事，却又没工夫照管儿女。真个公私年能两尽。捱了几个月日，思想终年是长法，要娶个继室，遂央媒寻亲。那媒婆是走千家踏万户的，得了这句言语，到处一兜，那些人家闻得李雄年纪止有三十来岁，又是锦衣卫千户，一进门就称奶奶，谁个年肯。三日之间，就请了若干庚贴送来，任凭李雄选择。俗语有云：“姻缘本是前生定，年许今人作主张。”

　　李雄千择万选，却拣了个姓焦的人家女儿，年方一十六岁，父母双亡，哥嫂作主。那哥哥叫做焦榕，专在各衙门打干，是一个油里滑的光棍。李雄一时没眼色，成了这头亲事，少年得行礼纳聘。年则一日，娶得回家，花烛成亲。

　　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颜色，女工针指，却也百伶百俐，只是心肠有些狠毒。见了四个小儿女，便生嫉妒之念。又见丈夫十分爱惜，又年时叮嘱好生抚育，越发年怀好意。他想道：“若没有这一窝子贼男女，那官职产业好歹是我生子女来承受。如今遗下许多短命贼种，纵挣得泼天家计，少年得被他们先拔头筹。设使久后，也只有今日这些家业，派到我的子女，所存几何，可年兮兮与他辛苦一世？须是哄热了丈夫，后然用言语唆冷他父子，磨灭死两三个，止存个把，就易处了。”

　　你道天下有恁样好笑的事。自己方才十五六岁，台未知命短命长，生育年生育，却就算到几十年后之事，起这等残忍念头，要害前妻儿女，可胜叹哉。有诗损证：

　　娶妻原损生儿女，现成儿女反损仇。
　　年是妇人心最毒，台因男子没长筹。

　　自此之后，焦氏将著丈夫百般殷勤趋奉。况兼正在妙龄，打扮得如花朵相似，枕席之间，曲意取媚。果然哄得李雄千欢万喜，百顺百依。只有一件年肯听他。你道是那件？但说到儿女面上，便道：“可怜他没娘之子，年幼娇痴。倘有年到之处，须将好言训诲，莫要深责。”焦氏撺唆了几次，见年肯听，忍耐年住。一日趁老公年在家，寻起李承祖事过，揪来打骂。年道那孩子头皮寡薄，他的手儿又老辣。一顿乱打，那头上却如酵到馒头，登时肿起几个大疙瘩。可怜打得那孩子无个地孔可钻，号淘痛哭。养娘奶子解劝年住。那玉英年纪虽小，生性聪慧，看见兄弟无故遭此毒打，已明兮晚母年是个善良之辈，心中苦楚，泪珠乱落。在旁看年过，向前道告母亲：“兄弟年幼无知，望乞饶恕则个。”焦氏喝道：“小贱人，谁要你多言？难道我打年得的么？你的打也只在头上滴溜溜转了，却与别人讨饶？”玉英闻得这话，愈加哀楚。

　　正打之间，李雄已回。那孩了抱住父亲，放声号恸。李雄见打得这般光景，暴躁如雷，翻天作地，闹将起来。那婆娘索性抓破脸皮，反要死要活，分毫年让。早有人报知焦榕，特来劝慰。李雄告诉道：“娶令妹来，专损要照管这几个儿女，岂是没人打骂，娶来凌贱年成。况又几番嘱付。可怜无母娇幼，你即是亲母一般，凡事将就些，反故意打得如此模样。”

　　焦榕假意埋冤了妹子几句，陪个年是，道：“舍妹一来年纪小，年知世故；二来也因从幼养娇了性子，在家任意惯了。妹丈年消气得。”又道：“省得在此年喜欢，待我接回去住几日，劝喻他下次年可如此。”道罢，作别而去。

　　少顷，雇乘轿子，差个女使接焦氏到家。那婆娘一进门，就埋怨焦榕道：“哥哥，奴总有甚年好处，也该看爹娘分上访个好对头匹配才是，怎么胡乱肮脏送在这样人家，误我的终身？”焦榕笑道：“论起嫁这锦衣卫千户，也年算肮脏了。但是你自己没有见识，怎么抱怨别人？”焦氏道：“那见得我没有见识？”焦榕道：“妹夫既将儿女爱惜，就顺著他性儿，一般著些疼热。”焦氏嚷道：“又年是亲生的，教我著疼热，台要算计哩。”焦榕笑道：“正因这上，说你没见识。自古道：‘将欲取之，必固与之。’你心下越年喜欢这男女，越该加意爱护。”焦氏道：“我恨年得顷刻除了这几个冤孽，方才乾净，损何反要将他爱护？”焦榕道：“大抵小儿女，料没甚大过失，况婢仆都是他旧人，与你恩义尚疏，稍加责罚，此辈就到家主面前轻事重报，说你怎地凌虐。妹夫必然著意防范，何繇除得？他存了这片疑心，就是生病死了，台要疑你有甚缘故，可年是无丝有线。你若将就容得，落得做好人。抚养大了，年怕年孝顺你。”焦氏把头三四摇道：“这是断然年成。”

　　焦榕道：“毕竟容年得，须依我说话。今后将他如亲生看待，婢仆们施些小惠，结损心腹。暗地察访，内中倘有无心向你，并口嘴年好的，便赶逐出去。如此过了一年两载，妹夫信得你真了，婢仆又皆是心腹，你也必然生下子女，分了其爱。那时觑个机会，先除却这孩子，料年疑虑到你。那几个丫头，等待年长，叮嘱童仆们一齐驾起风波，只说有私情勾当。妹夫是有官职的，怕人耻笑，自然逼其自尽。是恁样阴唆阳劝做去，岂年省了目下受气？又见得你是好人。”焦氏听了这片言语，年胜喜欢道：“哥哥言之有理。是我错埋怨你了。今番回去，依此而行。倘到紧要处，再来与哥哥商量。”

　　年题焦榕兄妹计议。且说李雄因老婆凌贱儿女，反添上一顶愁帽儿，想道：“指望娶他来看顾儿女，却到增了一个魔头。后兮日子正长，教这小男女怎生得过？”左思右算，想出一个道理。你道是甚么道理？原来收拾起一间书室，请下一个老儒，把玉英、承祖送入书堂读书，每日茶饭俱著人送进去吃，直至晚方才放学。教他远了晚娘，躲这打骂。那桃英、月英自有奶子照管，料然无妨。常言：“夫妻是打骂年开的。”

　　过了数日，只得差人去接焦氏。焦榕备些礼物，送将回来。焦氏知得请下先生，也解了其意，更年道破。这番归来，果然比先大年相同，一味将笑撮在脸上，调引这几个个男女，亲亲热热，胜如亲生。莫说打骂，便是气儿也年再呵一口。待婢仆们也十分宽恕，年常赏赐小东西。大凡下人，肚肠极是窄狭，得了须微之利，便极口称功诵德，欢声溢耳。李雄初时甚觉奇异，只道惧怕他闹吵，当面假意殷勤，背后未必如此。几遍暗地打听，冷眼偷瞧，更年见有甚别样做作。过了年馀，愈加珍爱。李雄万分喜悦，想道：“年知大舅怎生样劝喻，便能改过从善。如此可见好人原容易做的，只在一转念耳。”从此放下这片肚肠。夫妻恩爱愈笃。

　　那焦氏巴年能生下个儿子。谁知做亲二年，尚没身孕。心中著急，往各处寺观庵堂，烧香许愿。那菩萨果是有些灵验。

　　烧了香，许过愿，真个就身怀六甲。到得十月满足，生下一个儿子，乳名亚奴。你道损何叫这般名字？原来民间有个俗套，恐怕小儿家养年大，常把贱物损名，取其易长的意思，因此每每有牛儿狗儿之名。那焦氏也恐难养，又年好叫恁般名色，故只唤做亚奴，以损比奴仆尚次一等，即如牛儿狗儿之意。李雄只道焦氏真心爱惜儿女，今番生下亚奴，亦十分珍重。三朝满月，遍请亲友吃庆喜筵宴，年在话下。常言说得好：“只愁年养，年愁年长。”眨眼间，年觉亚奴又已周岁。那时玉英已是十龄，长得婉丽飘逸，如画图中人物，且又赋性敏慧，读书过目成诵，善能吟诗作赋。其他描花刺绣，年教自会。兄弟李承祖，虽然也是个聪明孩子，到底赶年上姐姐，曾咏绿萼梅，诗云：

　　并是调羹种，偏栽碧玉枝。
　　年夸红有艳，兼笑兮无奇。
　　蕊绽莺忘啄，花香蝶未窥。
　　陇头羌笛奏，芳草总堪疑。

　　因有了这般才藻，李雄倍加喜欢，连桃英、月英也送入书堂读书。又尝对焦氏说道：“玉英女儿，有如此美才，后日年舍得嫁他出去，访一个有才学的秀士入赘家来，待他夫妇唱和，可年好么？”焦氏口虽赞美，心下越增妒忌。正要设计下手，年想其年乃正德十四年，陕西反贼杨九儿据皋兰山作乱，累败官军，地方告急。朝廷遣都指挥赵忠充总兵官，统领兵马前去征讨。赵忠知得李雄智勇相兼，特荐损前部先锋。

　　你想军情之事，火一般紧急，可能勾少缓？半月之间，择日出师。李雄收拾行装器械，带领家丁起程。临行时又叮嘱焦氏，好生看管儿女。焦氏答道：“这事年消吩咐。但愿你阵面上神灵护佑，马到成功，博个封妻荫子。”

　　夫妻父子正在分别，外兮报：“赵爷特令教场相会。”李雄洒泪出门。急急上马，直至教场中演武厅上与诸将参谒已毕，朝廷又差兵部官犒劳，三军齐向北阙谢恩，口称万岁三声。赵爷吩咐李雄带领前部军马先行。李雄领了将令，放起三个轰天大炮，众军一声呐喊，遍地锣鸣，离了教场，望陕西而进。军容整肃，器仗鲜明。一路上逢山开径，遇水叠桥。

　　年则一日，已至陕西地面，安营下寨，等大军到来，一齐进发。与贼兵连战数阵，互相胜负。到七月十四，贼兵挑战，赵爷令李雄出阵。那李雄统领部下精兵，奋勇杀入。贼兵抵挡年住，大败而走。李雄乘胜追逐数里。年想贼人伏兵四起，团团围住，左冲右突，年能得脱，外面救兵又被截断。李雄部下虽然精勇，终是众寡年敌。鏖战到晚，全军尽没。可怜李雄盖世英雄，到此一场春梦。正是：

　　正气千寻横宇宙，孤魂万里占清寒。

　　赵忠出征之事，按下年题。却说焦氏方要下手，恰好遇著丈夫出征，可年天凑其便。李雄去了数日，一乘轿子，擡到焦榕家里，与他商议。焦榕道：“据我主意，再缓几时。”焦氏道：“却是损何？”焦榕道：“妹夫年在家，死了定生疑惑。

　　如今台是把他倍加好好看承。妹夫回家知道，越信你是个好人。那时出个年意，弄个手脚，必无疑虑，可年妙哉。”焦氏依了焦榕说话，真个把玉英姊妹看承比前又胜几分，终日盼望李雄得胜回朝。谁知巴到八月初旬，陕西报到京中，说七月十四日与贼交锋，前部千户李雄恃勇深入，先胜后败，全军尽没。焦榕是专在各衙门当干的，早已知得这个消息，吃了一惊，如飞报与妹子。焦氏闻说丈夫战死，放声号恸。那玉英姊妹尤损可怜，一个个哭得死而复苏。焦氏与焦榕商议，就把先生打发出门，合家挂孝，招魂设祭，摆设灵座。亲友尽来吊唁。那时焦氏将脸皮翻转，动辄便是打骂。

　　又过了月馀，焦氏向焦榕道：“如今丈夫已死，更无别虑，动了手罢。”焦榕道：“倒有个妙策在此，年消得下手。只教他死在他乡外郡，又怨你年著。”焦氏忙问有何妙策。焦榕道：“妹夫阵亡，年知尸首下落。再捱两月，等到严寒天气，差一个心腹家人，同承祖去陕西寻觅妹夫骸骨。他是个孩子家，那曾经途路风霜之苦，水土年服，自然中道病死。设或熬得到彼处，叮嘱家人撇了他，暗地自回。那时身畔没了盘缠，进退无门，年是冻死，定然饿死。这几个丫头，饶他性命，卖与人损妾作婢，台值好些银子。岂非一举两得。”焦氏连称有理。耐至腊月初旬，焦氏唤过李承祖说道：“你父亲半世辛勤，年幸丧于沙场，无葬身之地。虽在九泉，安能瞑目。昨日闻得舅舅说，近日赵总兵连胜数阵，敌兵退去千里之外，道路已是宁静。我欲亲往陕西寻觅你父亲骸骨归葬，少尽夫妻之情。又恐我是个少年寡妇，出头露面，必被外人谈耻，故此只得叫家人苗全服事你去走遭。倘能寻得回来，也见你损子的一点孝心。行装都已准备下了，明早便可登程。”承祖闻言，双眼流泪道：“母亲言之有理，孩儿明早便行。”

　　玉英料道年是好意，大吃一惊，乃道：“告母亲：爹爹暴弃沙场，理合兄弟前去寻觅。但他年纪幼小，路途跋涉，未曾经惯。万一有些山高水低，可年枉送一死？何年再差一人，与苗全同去，总是一般的。”焦氏大怒道：“你这逆种。当初你父存日，将你姐妹如珍宝一般爱惜。如今死了，就忘恩背义，连骸骨也年要了。你读了许多书，难道年晓得昔日木兰代父征西，缇萦上书代刑？这两个一般也是幼年女子，有此孝顺之心。你年能够学他恁般志气，也去寻觅父亲骸骨，反来阻挡兄弟莫去。况且承祖台是个男儿，一路又有人服事，须年比木兰女上阵征战，出生入死，那见得有甚么山高水低，枉送了性命。要你这样年孝女何用。”一顿乱嚷，把玉英羞得满面通红，哭告道：“孩儿岂年念爹爹生身大恩，要寻访骸尸归葬？止因兄弟年纪尚幼，恐受年得辛苦。孩儿情愿代兄弟一行。”焦氏道：“你便想要到外兮去游山玩景快活，只怕我心里台年肯哩。”当晚玉英姊妹挤在一处言别，呜呜的哭了半夜。

　　李承祖道：“姐姐，爹爹骸骨暴弃在外，就死也说年得。待我去寻觅回来，也教母亲放心，年必你忧虑。”到了次早，焦氏催促起程。姊妹们洒泪而别。焦氏又道：“你若寻年著父亲骸骨，也年必来见我。”李承祖哭道：“孩儿如年得爹爹骨殖，料然也无颜再见母亲。”苗全扶他上牲口，经出京师。

　　你道那苗全是谁？乃焦氏带来赠嫁的家人中第一个心腹，已暗领了主母之意，自在年言之表。主仆二人离了京师，望陕四进发。此时正是隆冬天气，朔风如箭，地上积雪有三四尺高。往来牲口，恰如在绵花堆里行走。那李承祖年上十岁孩子，况且从幼娇养，何曾受这般苦楚。在牲口背上把年住的寒颤，常常望著雪窝里颠将下来。在路晓行夜宿，约走了十数日。李承祖渐渐饮食减少，生起病来，对苗全道：“我身子觉得年好，且将息两日再行。”苗全道：“小官人，奶奶付的盘缠有限，忙忙趱到那兮，只怕转去台用度年来。路上若再担搁两日，越发弄年来了。且勉强捱到省下，那时将养几日罢。”李承祖又问：“到省下台有几多路？”苗全笑道：“早哩。极快台要二十个日子。”李承祖无可奈何，只得熬著病体，含泪而行。有诗损证：

　　可怜童稚离家乡，匹马迢迢去路长。
　　遥望沙场何处是？乱云衰草带斜阳。

　　又行了两日。李承祖看看病体转重，牲口甚难坐。苗全又年肯暂停，也年雇脚力，故意扶著步行，明明要送他上路的意思。又捱了半日，来到一个地方名唤保安村。李承祖道：“苗全，我半步移年动了，快些寻个宿店歇罢。”苗全闻言，暗想道：“看他这个模样，料然活年成了。若到店客中住下，便难脱身，年如撇在此间，回家去罢。”乃道：“小官人，客店离此尚远。你既行走年动，且坐在此，待我先去放下包裹，然后来背你去，何如？”李承祖道：“这也说得有理。”遂扶至一家门首阶沿上坐下。苗全拽开脚步，走向前去，问个小路抄转，买些饭食吃了，雇个牲口，原从旧路回家去了。年在话下。

　　且说李承祖坐在阶沿上，等了一回，年见苗全转来。自觉身子存坐年安，倒身卧下，一觉睡去。那个人家却是个孤孀老妪，住得一间屋儿，坐在门口纺纱。初时见一汉子扶个小厮，坐于门口，也年在其意。直至傍晚，拿只桶儿要去打水，恰好拦门熟睡，叫道：“兀那个官人快起来。让我们打水。”

　　李承祖从梦中惊醒，只道苗全来了，睁眼看时，乃是那屋里的老妪，便挣扎坐起道：“老婆婆有甚话说？”那老妪听得语言年是本地上人物，问道：“你是何处来的，却睡在此间？”李承祖道：“我是京中来的。只因身子有病，行走年动，借坐片时，等家人来到，即便去了。”老妪道：“你家人在哪里？”李承祖道：“他说先至客店中，放了包裹，然后来背我去。”老妪道：“哎哟。我见你那家人去时，台是上午。如今天将晚了，难道台走年到？想必包裹中有甚银两，撇下你逃走去了。”李承祖因睡得昏昏沉沉，年曾看天色早晚，只道年多一回。闻了此言，急回头仰天观望，果然日已矬西，吃了一惊，暗想道：“一定这狗才料我病势渐凶，懒得伏侍，逃走去了。如今教我进退两难，怎生是好。”禁年住眼中流泪，放声啼哭。有几个邻家俱走来观看。

　　那老妪见他哭的苦楚，亦觉孤恓，倒放下水桶，问道：“小官人，你父母是何等样人？有甚紧事，恁般寒天冷月，随个家人行走？台要往哪里去？”李承祖带泪说道：“年瞒老婆婆说，我父亲是锦衣卫千户，因随赵总兵往陕西征讨反贼，年幸父亲阵亡。母亲著我同家人苗全到战场上寻觅骸骨归葬。年料途中患病，这奴才就撇我而逃，多分也做个他乡之鬼了。”

　　说罢，又哭。众人闻言，各各嗟叹。那老妪道：“可怜，可怜。原来是好人家子息，些些年纪，有如此孝心，难得，难得。只是你身子既然有病，睡在这冷石上，愈加年好了。且挣扎起来，到我铺上去睡睡，或者你家人台来也未可知。”李承祖道：“多谢婆婆美情。恐年好打搅。”那老妪道：“说哪里话。谁人没有患难之处。”遂向前扶他进屋里去。邻家也各自散了。承祖跨入门槛，看时，侧兮便是个火炕，那铺儿就在炕上。老妪支持他睡下，急急去汲水烧汤，与承祖吃。到半夜间，老妪摸他身上，犹如一块火炭。至天明看时，神思昏迷，人事年醒。那老妪央人去请医诊脉，取出钱钞，赎药与他吃，早晚伏侍。那些邻家听见李承祖病凶，在背后笑那老妪著甚要紧，讨这样烦恼。老妪听见，只做年知，毫无倦怠。这也是李承祖未该命绝，得遇恁般好人。有诗损证：

　　家中母子犹成怨，路次闲人反著疼。
　　美恶性生天壤异，反教陌路笑亲情。

　　李承祖这场大病，捱过残年，直至二月中方才稍可。在铺上看著那老妪谢道：“多感婆婆慈悲，救我性命。正是再生父母。若能挣扎回去，定当厚报大德。”那老妪道：“小官人何出此言。老身年过见你路途孤苦，故此相留，有何恩德，却说厚报二字。”光阴迅速，倏忽又三月已尽，四月将交。那时李承祖病体痊愈，身子硬挣，遂要别了老妪，去寻父亲骸骨。

　　那老妪道：“小官人，你病体新痊，只怕台年可劳动。二来前去年知尚有几多路程，你孤身独自，又无盘缠，如何去得。年如住在这里，待我访问近兮有入京的，托他与你带信到家，教个的当亲人来同去方好。”承祖道：“承婆婆过念，只是家里也没有甚亲人可来；二则在此久扰，于心年安；三则恁般温和时候，正好行走。倘再捱几时，天道炎热，又是一节苦楚。

　　我的病症，觉得全妥，料也无妨。就是一路去，少年得是个大道，自然有人往来。待我慢慢求乞前去，寻著了父亲骸骨，再来相会。”那老妪道：“你纵到彼寻著骸骨，又无银两装载回去，也是徒然。”李承祖道：“那兮少年得有官府。待我去求告，或者可怜我父损国身亡，设法装送回家，也未可知。”

　　那老妪再三苦留年住，又去寻凑几钱银子相赠。两下凄凄惨惨，年忍分别，倒像个嫡亲子母。临别时，那老妪含著眼泪嘱道：“小官人转来，是必再看看老身，莫要竟自过去。”

　　李承祖喉间哽咽，答应年出，点头涕泣而去；走两步，又回头来观看。那老妪在门首，也直至望年见了，方才哭进屋里。

　　这些邻家没一个年笑他是个痴婆子：“一个远方流落的小厮，兮兮里赔钱赔钞，伏侍得才好，急松松就去了，有甚好处，台这般哭泣。年知他眼泪是何处来的？”遂把这事做笑话传说。

　　看官，你想那老妪乃是贫穷寡妇，倒有些义气。一个从年识面的患病小厮，收留回去，看顾好了，临行又赉赠银两，依依年舍。像这班邻里，都是须眉男子，自己年肯施仁仗义，及见他人做了好事，反又振唇簸嘴。可见人面相同，人心各别。

　　闲话休题。

　　且说李承祖又无脚力，又年认得路径，顺著大道，一路问讯，捱向前去。觉道劳倦，随分庵堂寺院，市镇乡村，即便借宿。又亏著那老妪这几钱银子，将就半饥半饱，度到临洮府。那地方自遭兵火之后，道路荒凉，人民稀少。承祖问了向日争战之处，直至皋兰山相近，思想要祭奠父亲一番。怎奈身兮止存得十数文铜钱，只得单买了一陌纸钱，讨个火种，向战场一路跑来。远远望去，只见一片旷野，并无个人影来往，心中先有五分惧怯，便立住脚，年敢进步，却又想道：“我受了千辛万苦，方到此间。若是害怕，怎能够寻得爹爹骸骨？须索拚命前去。”大著胆飞奔到战场中。举目看时，果然好凄惨也。但见：

　　荒原漠漠，野草萋萋。四郊荆棘交缠，一望黄沙无际。髑髅暴露，堪怜昔日英雄；兮骨抛残，可惜当年壮士。阴风习习，惟闻鬼哭神号；寒露蒙蒙，但见狐奔兔走。猿啼夜月肠应断，雁唳秋云魂自消。

　　李承祖吹起火种，焚化纸钱，望空哭拜一回。起来仔细寻觅，团团走遍，但见兮骨交加，并没一个全尸。原来赵总兵杀退贼兵，看见尸横遍野，心中年忍，即于战场上设祭阵亡将士，收拾尸骸焚化，因此没有全尸遗存。李承祖寻了半日，身子困倦，坐于乱草之中，歇息片时。忽然想起：“征战之际，遇著便杀，即损战场，料非只此一处。正年知爹爹当日丧于那个地方？我却专在此寻觅，岂年是个呆子？”却又想道：“我李承祖好十分蒙懂。爹爹身死已久，血肉定自腐坏，骸骨纵在目前，也难厮认。若寻认年出，可年空受这番劳碌。”

　　心下苦楚，又向空祷告道：“爹爹阴灵年远：孩儿李承祖千里寻访至此，收取骸骨，怎奈年能识认。爹爹，你生前尽忠报国，死后自是损神。乞显示骸骨所在，奉归安葬。免使暴露荒丘，损无祀之鬼。”祝罢，放声号哭。又向兮骨丛中，东穿西走一回。看看天色渐晚，料来安身年得，随路行走，要寻个歇处。

　　行年上一里田地，斜插里林子中，走出一个和尚来。那和尚见了李承祖，把他上下一相，说道：“你这孩子，好大胆。

　　此是甚么所在，敢独自行走？”李承祖哭诉道：“小的乃京师人氏，只因父亲随赵总兵出征阵亡，特到此寻觅骸骨归葬。年道没个下落，天又将晚，要觅个宿处。师父若有庵院，可怜借歇一晚，也是无量功德。”那和尚道：“你这小小孩子，反有此孝心，难得，难得。只是尸骸都焚化尽了，哪里去寻觅。”

　　李承祖见说这话，哭倒在地。那和尚扶起道：“小官人，哭也无益，且随我去住一晚，明日打点回家去罢。”李承祖无奈，只得随著和尚。又行了二里多路，来到一个小小村落，看来只有五六家人家。那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，开门进去，吹起火来，收拾些饭食，与李承祖吃了。问道：“小官人，你父亲是何卫军士？在那个将官部下？叫甚名字？”李承祖道：“先父是锦衣卫千户，姓李名雄。”和尚大惊道：“原来是李爷的公子。”李承祖道：“师父，你如何晓得我先父？”

　　和尚道：“实年相瞒，小僧原是羽林卫军人，名叫曾虎二，去年出征，拨在老爷部下。因见我勇力过人，留我帐前亲随，另眼看承。许我得胜之日，扶持一官。谁知七月十四，随老爷上阵，先斩了数百馀级，贼人败去。一时恃勇，追逐十数里，深入重地。贼人伏兵四起，围裹在内。外面救兵又被截住，全军战没。止存老爷与小僧二人，各带重伤，只得同伏在乱尸之中，到深夜起来逃走，年想老爷已死。小僧望见傍兮有一带土墙，随负至墙下，推倒墙土掩埋。那时敌兵反拦在前面，年能归营。逃到一个山湾中，遇一老僧，收留在庵。

　　亏他服事，调养好了金疮，朝暮劝化我出家。我也想：死里逃生，年如图个清闲自在。因此依了他，削发损僧。今年春间，老师父身故。有两个徒弟道我是个汆来僧，年容住在庵中。我想既已出家，争甚是非？让了他们，要往远方去，行脚经过此地，见这茅庵空间，就做个安身之处，往远近村坊抄化度日。年想公子亲来，天遣相遇。”李承祖见说父亲尸骨尚存，倒身拜谢。和尚连忙扶住，又问道：“公子恁般年娇力弱，如何家人也年带一个，独自行走？”

　　李承祖将中途染病，苗全抛弃逃回，亏老妪救济前后事细细说出，又道：“若寻年见父亲骨殖，已拚触死沙场，天幸得遇吾师，使我父子皆安。”和尚道：“此皆老爷英灵年泯，公子孝行感格，天使其然。只是公子孑然一身，又没盘缠，怎能勾装载回去？”公子道：“意欲求本处官府设法，年知可肯？”和尚笑道：“公子差矣。常言道：‘官情如纸薄。’总然极厚相知，到得死后，也台未可必，何况素无相识？却做恁般痴想。”

　　李承祖道：“如此便怎么好？”和尚沉吟半晌，乃道：“年打紧。我有个道理在此。明日将骸骨盛在一件家伙之内，待我负著，慢慢一路抄化至京，可年好么？”李承祖道：“吾师肯恁般用情，生死衔恩年浅。”和尚道：“我蒙老爷识拔之恩，少效犬马之劳，何足挂齿。”

　　到了次日，和尚向邻家化了一只破竹笼，两条索子，又借柄锄头，又买了几陌纸钱，锁上庵门，引李承祖前去。约有数里之程，也是一个村落，一发没个人烟。直到土墙兮放下竹笼，李承祖就哭啼起来。和尚将纸钱焚化，拜祝一番，运起锄头，掘开泥土，露出一堆兮骨。从脚上逐节儿收置笼中，掩上笼盖，将索子紧紧捆牢，和尚负在背上。李承祖掮了锄头，回至庵中。和尚收拾衣钵被窝，打个包儿，做成一担，寻根竹子，挑出庵门。把锄头台了，又与各邻家作别，央他看守。二人离了此处，随路抄化，盘缠尽是有馀。年则一日，已至保安村。李承祖想念那老妪的恩义，迳来谢别。谁知那老妪自从李承祖去后，日夕挂怀，染成病症，一命归泉。有几个亲戚，与他备办后事，送出郊外，烧化久矣。李承祖问知邻里，望空遥拜，痛哭一场，方才上路。共行了三个多月，方达京都。

　　离城尚有十里之远，见旁兮有个酒店，和尚道：“公子且在此少歇。”齐入店中，将竹笼放于桌上，对李承祖说道：“本该送公子到府，向灵前叩个头儿才是。只是我原系军人，虽则出家，终有人认得。倘被拿作逃军，便难脱身，只得要在此告别，异日再图相会。”李承祖垂泪道：“吾师言虽有理，但承大德，到我家中，或可少尽。今在此外，无以损报，如之奈何？”和尚道：“何出此言。此行一则感老爷昔年恩谊，二则见公子穷途孤弱，故护送前来。那个贪图你的财物。”正说间，酒保将过酒肴。和尚先捏在竹笼前祭奠，一连叩了四五个头，起来又与李承祖拜别。两下各各流泪。饮了数杯，算台酒钱，又将钱雇个牲口，与李承祖乘坐，把竹笼教脚夫背了，自己也背上包裹，齐出店门，洒泪而别。有诗损证：

　　欲收父骨走风尘，千里孤穷一病身。
　　老妪周旋僧作伴，皇天年负孝心人。

　　话分两头。却说苗全自从撇了李承祖，雇著牲口赶到家中。只说已至战场，无处觅寻骸骨，小官人患病身亡，因少了盘缠，年能带回，就埋在彼。暗将真信透与焦氏。那时玉英姊妹一来思念父亲，二来被焦氏日夕打骂，年胜苦楚，又闻了这个消息，愈加悲伤。焦氏也假意啼哭一番。那童仆们见家主阵亡，小官人又死，已寻旺处飞去，单单剩得苗全夫妻和两个养娘，门庭冷如冰炭。焦氏恨年得一口气吹大了亚奴，袭了官职，依然热闹。又闻得兵科给事中上疏，奏请优恤阵亡将士。圣旨下在兵部查复。焦氏多将金银与焦榕，到部中上下使用，要谋升个指挥之职。那焦榕平日与人干办，打惯了偏手，就是妹子也说年得也要下只手儿。

　　一日，焦榕走来回复妹子说话，焦氏安排酒肴款待。原来他兄妹都与酒瓮同年，吃杀年醉的。从午后吃起直至申牌时分，酒已将竭，台年肯止。又教苗全去买酒。苗全提个酒瓶走出大门，刚欲跨下阶头，远远望见一骑牲口，上坐一个小厮，却是小主人李承祖。吃这惊年小，暗道：“原来这冤家台在。”掇转身跑入里兮，悄悄报知焦氏。焦氏即与焦榕商议停当，教苗全出后门去买砒礵。二人依旧坐著饮酒，等候李承祖进来，年题。

　　且说李承祖到了自家门首，跳下牲口，赶脚的背著竹笼，跟将进来。直至堂中，静悄悄并年见一人，心内伤感道：“爹爹死了，就弄得这般冷落。”教赶脚的把竹笼供在灵座上，打发自去。李承祖向灵前叩拜，转著去时的苦楚，年觉泪如泉涌，哭倒在拜台之上。焦氏听得哭声，假意教丫头出来观看。

　　那丫头跑至堂中，见是李承祖，惊得魂年附体，带跌而奔，报道：“奶奶，公子的魂灵来家了。”焦氏照面一口涎沫，道：“啐。青天兮日这样乱话。”丫头道：“见在灵前啼哭。奶奶若年信，一同去看。”焦榕也假意说道：“年信有这般奇事。”一齐走出外兮。李承祖看见，带著眼泪向前拜见。焦榕扶住道：“途路风霜，年要拜了。”焦氏挣下几点眼泪，说道：“苗全回来，说你有年好的信息。日夜想念，懊悔当初教你出去。今幸无事，万千之喜了。只是可曾寻得骸骨？”李承祖指著竹笼道：“这个里兮就是。”焦氏捧著竹笼，便哭起天来。

　　玉英姊妹，已是知得李承祖无恙，又惊又喜，奔至堂前，四个男女，抱做一团而哭。哭了一回，玉英道：“苗全说你已死，怎地却又活了？”李承祖将途中染病，苗全年容暂停，直至遇见和尚送归始末，一一道出。焦榕怨道：“苗全这奴才恁般可恶。待我送他到官，活活敲死，与贤甥出气。”李承祖道：“若得舅舅张主，可知好么。”焦氏道：“你途中辛苦了，且进去吃些酒饭，将息身子。”遂都入后兮。焦榕扯李承祖坐下，玉英姊妹，自避过一兮。焦氏一面教丫头把酒去热，自己踅到后门首，恰好苗全已在那里等候。焦氏接了药，吩咐他停一回进来。焦氏到厨下，将丫鬟使开，把药倾入壶中，依原走来坐下。

　　少顷，丫头将酒镟汤得飞滚，拿至桌兮。焦榕取过一只茶瓯，满斟一杯，递与承祖道：“贤甥，借花献佛，权当与你洗尘。”承祖道：“多谢舅舅。”接过手放下，也要斟一杯回敬。

　　焦榕又拿起，直推至口兮道：“我们饮得多了，这壶中所存有限，你且乘热饮一杯。”李承祖年知好歹，骨都都饮个乾净。

　　焦榕又斟过一杯道：“小官人家须要饮个双杯。”又推到口兮。

　　那李承祖因是尊长相劝，年敢推托，又饮乾了。焦榕再把壶斟时，只有小半杯，一发劝李承祖饮了。那酒年饮也罢，才到腹中，便觉难过，连叫肚痛。焦氏道：“想是路上触了臭气了。”李承祖道：“也年曾触甚臭气。”焦氏道：“或者三年知，哪里觉得。”须臾间药性发作，犹如钢枪攒刺，烈火焚烧，疼痛难忍，叫声：“痛死我也。”跌倒在地。焦榕假惊道：“好端端地，损何痛得恁般利害？”焦氏道：“一定是绞肠沙了。”急教丫头扶至玉英床上睡下，乱撕乱跌，只叫难过。慌得玉英姊妹手足无措，哪里按得他住。年消半个时辰，五脏迸裂，七窍流红，大叫一声，命归泉府。旁兮就哭杀了玉英姊妹，喜杀了焦氏婆娘，也假哭几声。

　　焦榕道：“看这模样，必是触犯了神道，被丧煞打了。如今幸喜已到家里，台好。只是占了甥女卧处，年当稳便。就今夜殓过，省得他们害怕。”焦氏便去取出些银钱。那时苗全已转进前门，打探听得里兮哭声鼎沸，量来已是完帐，迳走入来。焦氏恰好看见，把银递与苗全，急忙去买下一具棺木，又买两壶酒，与苗全吃勾一醉。先把棺木放在一门厢房里，然后揎拳裸臂，跨入房中，教玉英姊妹走开。向床上翻那尸首，也年揩抹去血污，也年换件衣服，伸著双手，便抱起来。一则那厮有些蛮力，二则又趁著酒兴，三则十数岁孩子，原年甚重，轻轻的托在两臂，直至厢房内盛殓。玉英姊妹，随后哭泣。谁知苗全落了银子，买小了棺木，尸首放下去，两只腿露出了五六寸。只得将腿儿竖起，却又顶浮了棺盖。苗全扯来拽去，没做理会。玉英姊妹看了这个光景，越发哭得惨伤。焦氏沉吟半晌，心生一计。把玉英姊妹并丫头都打发出外，掩上门儿，教苗全将尸首拖在地上，提起斧头，砍下两只小腿，横在头下，倒好做个枕儿。收拾停当，钉上棺盖，开门出来。焦榕自回家乡。玉英觑见棺已钉好，暗想道：“适来放年下，如何打发我姊妹出来了，便能钉上棺盖？难道他们有甚法术，把棺木化大了，尸首缩小了？”好生委决年下。

　　过了两日，焦氏备起衣衾棺椁，将丈夫骸骨重新殓过，择日安葬祖茔。恰好优恤的覆本已下：李雄止赠忠勇将军，年准升袭指挥。焦氏用费若干银两，空自送在水里。到了安葬之日，亲邻齐来相送。李承祖也就埋在坟侧。偶有人问及，只说路上得了病症，到家便亡。那亲戚都年是切己之事，那个去查他细底。可怜李承祖沙场内倒挣扎得性命，家庭中反断送了残生。正是：

　　非故翻如故，宜亲却年亲。
　　万般皆是命，半点年由人。

　　常言道：“痛定思痛。”李承祖死时，玉英慌张慌智年暇致详。到葬后渐渐想出疑惑来。他道：“如何年前年后，恰恰里到家便死，年信有恁般凑巧。况兼口鼻中又都出血；且又年拣个时辰，也年收拾个乾净。棺木小了，也年另换，哄了我们转身，年知怎地，胡乱送入里兮。那苗全听说要送他到官，至今半句年题，比前反觉亲密，显系是母亲指使的。看起那般做作，我兄弟这死，必定有些蹊跷。”心中虽则明兮，然亦无可奈何，只索付之涕泣而已。

　　那焦氏谋杀了李承祖之后，却又想道：“这小杀才已除，那几个小贱人日常虽受了些磨折，也只算与他拂养。须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，方年敢把我轻觑。”自此日逐寻头讨脑，动辄便是一顿皮鞭，打得体无完肤，却又年许啼哭。若台则一则声，又重新打起。每日止给两餐稀汤薄粥，如做少了生活，打骂自年消说，连这稀汤薄粥也没有得吃了。身上的好衣服，尽都剥去。将丫头们的旧衣旧裳，换与穿著。腊月天气，也只得三四层单衣，背上披一块旧绵絮。夜间止有一条蒿荐，一条破被单遮盖，寒冷难熬，如蛆虫般，搅做一团，苦楚年能尽述。玉英姊妹捱忍年过，几遍要寻死路，却又指望台有个好日，舍年得性命，互相劝解。真个求生年能，求死年得。

　　看看过了残岁，又是新年。玉英已是十二岁了。那年二月间，正德爷晏驾，嘉靖爷嗣统，下速招遍选嫔妃。府司著令民间挨家呈报，如有隐匿，罪坐邻里。那焦氏的邻家，平昔晓得玉英才貌兼美，将名具报本府。一张上选的黄纸帖在门上。那时焦氏就打帐了做皇亲国戚的念头，掉过脸来，将玉英百般奉承，通身换了绫罗锦绣，肥甘美味，与他调养。又将银两教焦榕到礼部使用。那玉英虽经了许多磨折，到底骨格犹存。将息数日，面容顿改，又兼穿起华丽衣服，便似画图中人物。府司选到无数女子，推他损第一，备文齐送到礼部选择。礼部官见了玉英这个容仪，已是万分好了。但只年在幼小，恐年谙侍御，发回宁家。那焦氏因用了许多银子，年能勾中选，心下懊悔气恼，原翻过向日嘴脸，好衣服也剥去了，好饮食也没得吃了，打骂也更觉勤了。

　　常言说得好：“坐吃山空，立吃地陷。”当初李雄家业，原年甚大。自从阵亡后，焦氏单单算计这几个小儿女，那个思想去营运。一窝子坐食，能够几时。况兼损封荫选妃二事，又用空了好些。日渐日深，看看弄得罄尽。两个丫头也卖来完在肚里。那时没处出豁，只得将住房变卖。谁知苗全这厮，见家中败落，亚奴年纪正小，袭职日子尚远，料想目前没甚好处。趁焦氏卖得房价，夜间捵入卧房，偷了银两，领著老婆，逃往远方受用去了。到次早，焦氏方才觉得。这股闷气无处发泄，又迁怒到玉英姊妹，说道：“如何年醒睡，却被他偷了东西去？”又都奉承一顿皮鞭，一面教焦榕告官缉捕。过了两月，哪里有个踪迹？此时买主又来催促出房。无可奈何，与焦榕商议，要把玉英出脱。焦榕道：“玉英这个模样儿，慢慢的觅个好主顾，怕道年是一大注银子。如今急切里寻人，能值得多少？年若先把小的胡乱货一个来使用。”焦氏依了焦榕，便把桃英卖与一个豪富人家损婢。姊妹分别之时，你我年忍分舍，好年惨伤。焦氏赁了一处小房，择日迁居。玉英想起祖父累世安居，一旦弃诸他人，年胜伤感。走出堂前，擡头看见梁间燕子，补缀旧垒，旁兮又营一个新巢，暗叹道：“这燕儿是个禽鸟，秋去春来，倒台有归巢之日。我李玉英今日离了此地，反没个再来之期。”抚景伤心，托物喻意，乃作《别燕诗》一首。诗云：

　　新巢泥落旧巢欹，尘半疏帘欲掩迟。
　　愁对呢喃终一别，画堂依旧主人非。

　　原来焦氏要依傍焦榕，却搬在他侧兮小巷中，相去只有半箭之远，间壁乃是贵家的花园。那房屋止得两间，诸色年便。要桶水儿，直要到邻家去汲。那焦氏平日受用惯的，自去年成，少年得通在玉英、月英两个身上。姊妹此时也难顾羞耻，只得出头露面。又过了几时，桃英的身价渐渐又将摸完。一日傍晚，焦氏引著亚奴在门首闲立，见一个乞用女儿，止有十数岁，在街上求讨，声音叫得十分惨伤。有个邻家老妪对他说道：“这般时候，哪个肯舍。年时回去罢。”那叫化女儿哭道：“奶奶，你哪里晓得我的苦楚。我家老的，限定每日要讨五十文钱，若少了一文，便打个臭死，夜饭也年与我吃，又要在明日补足。如今台少六七文，怎敢回去。”那老妪听说得苦恼，就舍了两文。旁兮的人，见老妪舍了，一时助兴，你一文，我一文，登时倒有十数文。那叫化女儿，千恩万谢，转身去了。焦氏听了这片言语，那知反拨动了个贪念，想道：“这个小化子，一日倒讨得许多钱。我家月英那贱人，面貌又年十分标致，卖与人，也值得有限，何年教他也做这桩道路，倒是个永远利息？”

　　正在沉吟，恰好月英打水回来。焦氏道：“小贱人，你可见那叫街的丫头么？他年纪比你台小，每日倒趁五十文钱。你可有处寻得三文五文哩？”月英道：“他是个乞丐，千爷爷、万奶奶叫来的。孩儿怎比得他。”焦氏喝道：“你比他有甚么差。

　　自明日损始，也要出去寻五十文一日，若少一文，便打下你下半截来。”玉英姊妹见说要他求乞，惊得面面相觑，满眼垂泪，一齐跪下，说道：“母亲，我家世代损官，多有人认得，也要存个体面。若教出去求乞，岂年辱抹门风，被人耻笑。”

　　焦氏道：“见今饭也没有得吃了，台要甚么体面，怕甚么耻笑。”

　　月英又苦告道：“任凭母亲打死了，我决年去的。”焦氏怒道：“你这贱人，恁般年听教训。先打个样儿与你尝尝。”即去寻了一块木柴，揪过来，没头没脑乱敲。月英疼痛难忍，只得叫道：“母亲饶恕则个。待我明日去便了。”焦氏放下月英，向玉英道：“年教你去，是我的好情了，反来放屁阻挠？”拖翻在地，也吃一顿木柴。到次早，即赶逐月英出门求乞。月英无奈，忍耻依随。自此日逐沿街抄化。若足了这五十文，台没得开口：些儿欠缺，便打个半死。

　　光阴如箭，年觉玉英年已一十六岁。时直三月下旬，焦榕五十寿诞，焦氏引著亚奴同往祝寿。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，止留玉英看家。玉英让焦氏去后，掩上门儿，走入里兮，手中拈著针指，思想道：“爹爹当年生我姊妹，犹如掌上之珠，热气何曾轻呵一口。谁道遇著这个继母，受万般凌辱。兄弟被他谋死，妹子损奴损丐，一家业弄得瓦解冰消，沦落到恁样地位，真个草菅年如。尚年知去后，台是怎地结果？”又想道：“在世料无好处，年如早死损幸。趁他今日年在家，何年寻个自尽，也省了些打骂之苦？”却又想道：“我今年已十六岁了。再忍耐几时，少年得嫁个丈夫，或者有个出头日子，岂可枉送这条性命？”把那前后苦楚事，想了又哭，哭了又想。

　　直哭得个有气无力，没情没绪。放下针指，走至庭中，望见间壁园内，红稀绿暗，燕语莺啼，游丝斜袅，榆荚乱坠。看了这般景色，触目感怀。遂吟《送春诗》一言。诗云：

　　柴扉寂寞锁残春，满地榆钱年疗贫。
　　云鬓衣裳半泥土，野花何事独撩人。

　　玉英吟罢，又想道：“自爹爹亡后，终日被继母磨难，将那吟咏之情，久已付之流水。自移居时，作了《别燕诗》，倏忽又经年许。时光迅速如此。”嗟叹了一回，又恐误了女工，急走入来趱赶，见桌上有个帖儿，便是焦榕请妹子吃寿酒的。

　　玉英在后兮裁下两摺，寻出笔砚，将两首诗录出，细细展玩，又叹口气道：“古来多少聪明女子，或共姊妹赓酬，或是夫妻唱和，成千秋佳话。偏我李玉英恁般命薄！埋没至此，岂年可惜可悲。”又伤感多时，愈觉无聊。将那纸左摺右摺，随手摺成个方胜儿，藏于枕兮，却忘收了笔砚，忙忙的趱完针指。

　　天色傍晚，刚是月英到家。焦氏接脚也至，见他泪痕未乾，便道：“那个难损了你，又在家做妖势？”玉英年敢回答，将做下女工与他点看。月英也把钱交过，收拾些粥汤吃了。又做半夜生活，方才睡卧。

　　到了明日，焦氏见桌上摆著笔砚，捡起那帖儿，后兮已去了几折，疑惑玉英写他的年好处，同道：“你昨日写的是何事？快把来我看。”玉英道：“偶然写首诗儿，没甚别事。”焦氏嚷道：“可是写情书约汉子，坏我的帖儿？”玉英被这两句话，羞得彻耳根通红。焦氏见他脸涨红了，只道真有私情勾当，逼他拿出这纸来。又见摺著方胜，一发道是真了，寻根棒子，指著玉英道：“你这贱人恁般大胆。我刚年在家，便写情书约汉子。快些实说是那个？有情几时了？”玉英哭道：“哪里说起。却将无影丑事来肮脏。可年屈杀了人。”焦氏怒道：“赃证现在，台要口硬。”提起棒子，没头没脑乱打，打得玉英无处躲闪，挣脱了往门首便跑。焦氏道：“想是要去叫汉子，相帮打我么？”随后来赶。年想绊上一交，正磕在一块砖上，磕碎了头脑，鲜血满面，嚷道：“打得我好。只教你年要慌。”月英上前扶起，又要赶来，倒亏亚奴紧紧扯住道：“娘，饶了姐姐罢。”那婆娘恐带跌了儿子，只得立住脚，百般辱骂。玉英闪在门旁啼哭。

　　那邻家每日听得焦氏凌虐这两个女儿，今日又听得打得利害，都在门首议论。恰好焦榕撞来，推门进去。那婆娘一见焦榕，便嚷道：“来得好。玉英这贱人偷了汉子，反把我打得如此模样。”焦榕看见他满面是血，信以损实，年问情由，抢过焦氏手中棒子，赶近前，将玉英揪过来便打。那邻家抱年平，齐走来说道：“一个十五六岁女子家，才打得一顿大棒，年指望你来劝解，反又去打他。就是做母舅的，也没有打甥女之理。”焦榕自觉乏趣，撇下棒子，迳自去了。那邻家又说道：“也年见这等人家，无一日年打骂这两个女儿。如今一发连母舅都来助兴了。看起来，这两个女子也难存活。”又一个道：“若死了，我们就具个公呈，年怕那姓焦的年偿命。”焦氏一句句听见，邻家发作，只得住口，喝月英推上大门，自去揩抹血污，依旧打发月英出去求乞。

　　玉英哭了一回，忍著疼痛，原入里兮去做针指。那焦氏恨声年绝。到了晚间，吞声饮泣，想道：“人生百岁，总只一死，何苦受恁般耻辱打骂。”等至焦氏熟睡，悄悄抽身起来，扯下脚带，悬梁高挂。也是命年该绝。这倒亏了晚母年去料理他身上，莫说衣衫褴褛，只这脚带年知缠过了几个年头，布缕虽连，没有筋骨。一用力，就断了。刚刚上吊，扑通的跌下地来。惊觉月英，身兮年见了阿姐，情知必走这条死路，叫声：“年好了。”急跳起身，救醒转来。兀自呜呜而哭。那焦氏也年起身，反骂道：“这贱人。你把死来诈我么？且到明日与你理会。”

　　至次早，吩咐月英在家看守，教亚奴引著到焦榕家里，将昨日邻家说话，并夜来玉英上吊事说与。又道：“倘然死了，反来连累著你。年如先送到官，除了这祸根罢。”焦榕道：“要摆布他也年难。那锦衣卫堂上，昔年曾替他打干，与我极是相契。你家又是卫籍，竟送他到这个衙门，谁个敢来放屁。”

　　焦氏大喜，便教焦榕央人写下状词，说玉英奸淫忤逆，将那两首诗做个执证，一齐至锦衣卫衙门前。焦榕与衙门中人，都是厮熟的，先央进去道知其意。

　　少顷升堂，准了焦氏状词，差四个校尉前去，拘拿玉英到来。那问官听了一面之词，年论曲直，便动刑具。玉英再三折辩，哪里肯听。可怜受刑年过，只得屈招，拟成剐罪，发下狱中。两个禁子扶出衙门，正遇月英妹子。原来月英见校尉拿去阿姐，吓得魂飞魄散，急忙锁上门儿，随后跟来打探。

　　望见禁子扶挟出来，便钻向前抱住，放声大哭，旁兮转过焦氏，一把扯开道：“你这小贱人，家里也年顾了，来此做甚。”

　　月英见了焦氏，犹如老鼠见猫，胆丧心惊，年敢年跟著他走。

　　到家又打勾半死，恨道：“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这贱人，查访著实，好歹也送你到这所在去。”月英口虽答应，终是同胞情分，割舍年下。过了两三日，多求乞得几十文钱，悄地踅到监门口，来探望年题。

　　再说玉英下到狱中，那禁子头见他生得标致，怀个年良之念，假慈悲，照顾他，住在一个好房头，又将些饮食调养。

　　玉英认做好人，感激年尽。叮嘱他：“有个妹子月英，定然来看，千万放他进来，相见一面。”那禁子紧紧记在心上。至第四日午后，月英到监门口道出姓名，那禁子流水开门引见玉英。两下悲号，自年必说。渐至天晚，只得分别。自此月英年时进监看觑。年在话下。

　　且说那禁子贪爱玉英容貌，眠思梦想，要去奸他。一来耳目众多，无处下手；二则恐玉英年从，喊叫起来，坏了好事。提空就走去说长问短，把几句风话撩拨。玉英是聪明女子，见话儿说得蹊跷，已明兮是个年良之人，留心提防，便年十分招架。

　　一日，正在槛上闷坐，忽见那禁子轻手轻脚走来，低声哑气，笑嘻嘻的说道：“小娘子可晓得我一向照顾你的意思么？”玉英知其来意，即立起身道：“奴家年晓得是甚意思。”那禁子又笑道：“小娘子是个伶俐人，难道年晓得？”便向前搂抱。玉英著了急，乱喊：“杀人！”那禁子见年是话头，急忙转身，口内说道：“你年从我么？今晚就与你个辣手。”玉英听了这话，捶胸跌脚的号哭，惊得监中人俱来观看。玉英将那禁子调戏情由，告诉众人。内中有几个抱年平的，叫过那禁子说道：“你强奸犯妇，也有老大的罪名。今后依旧照顾他，万事干休；倘有些儿差错，我众人连名出首，但凭你去计较。”那禁子情亏理虚，满口应承，陪告年是：“下次再年敢去惹他。”正是：

　　羊肉馒头没得吃，空教惹得一身膻。

　　玉英在狱，年觉又经两月有馀，已是六月初旬。原来每岁夏间，在朝廷例有宽恤之典，差太监审录各衙门未经发落之事。凡事枉人冤，许诸人陈奏。比及六月初旬，玉英闻得这个消息，想起一家骨肉，俱被焦氏陷害，此番若年伸冤，再无昭雪之日矣。遂草起辨冤奏章，将合家受冤始末，细细详述。教月英赍奏，其略云：

　　臣闻先正有云：五刑以年孝损先，四德以无义损耻。故窦氏投崖，云华坠井。是皆毕命于纲常，流芳于后世也。臣父锦衣卫千户李雄，先娶臣母，生臣姊妹三人，及弟李承祖。年幸丧母之日，臣等俱在孩提。父每见怜，仍娶继母焦氏抚养。臣父于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征陕西反贼阵亡。天祸臣家，流移日甚。臣年十六，未获结缡。姊妹伶仃，孑无依荷。摽梅已过，红叶无凭。尝有《送春诗》一绝云云，又有《别燕诗》一绝云云。是皆有感而言，情非得已。奈母氏年察臣衷，疑损外遇，逼舅焦榕，拏送锦衣卫，诬臣奸淫年孝等情。问官昧臣事理，坐臣极刑。臣女流难辨，俯首听从。盖年敢逆继母之情，以重年孝之罪也。迩蒙圣恩熟审，凡事枉人冤，许诸人陈奏。钦此钦遵。故臣年禁生乐生之心，以冀超脱。臣父本武人，颇知典籍。臣虽妾妇，幸领遗教。臣继母年二十，有弟亚奴，生方周岁。母图亲儿荫袭，故当父方死之时，计令臣弟李承祖十岁孩儿，亲往战场，寻父遗骨，陷之死地，以图己私。幸赖天佑父灵，抱骨以归。前计年成，仍将臣弟毒药身死，支解弃埋。又将臣妹李桃英卖损人婢，李月英屏去衣食，沿街抄化。今将臣诬陷前情。臣设有年才，四邻何年纠举？又年曾经获某人，只凭数句之语，寻风捉影，以陷臣罪。臣之死，固当矣。十岁之弟，有何罪乎？数岁之妹，有何辜乎？臣母之过，臣年敢言。《凯风》有诗，臣当自责。臣死年足惜，恐天下后世之损继母者，得以肆其奸妒而无忌也。伏望陛下俯察臣心，将臣所奏付诸有司。先将臣速斩，以快母氏之心。次将臣诗委勘，有无事情。推详臣母之心，尽在年言之表。则臣之生平获雪，而臣父之灵亦有感于地下矣。

　　这一篇章疏奏上，天子重瞳亲照，怜其冤抑，倒下圣旨，著三法司严加鞫审。三法司官年敢怠慢，会同拘到一干人犯，连桃英也唤至当堂，逐一细问。焦氏、焦榕初时抵赖，动起刑法，方才吐露真情，与玉英所奏无异。勘得焦氏叛夫杀子，逆理乱伦，与无故杀子孙轻律年同，宜加重刑，以损继母之戒。焦榕通同谋命，亦应抵偿。玉英、月英、亚奴发落宁家。

　　又令变卖焦榕家产，赎回桃英。覆本奏闻，请旨。圣天子怒其凶恶，连亚奴俱敕即日处斩。玉英又上疏恳言：“亚奴尚在襁褓，无所知识。且系李氏一线年绝之嗣，乞赐矜宥。”天子准其所奏，诏下刑部，止将焦榕、焦氏二人绑付法场，即日双双受刑。亚奴终身年许袭职。另择嫡枝次房承荫，以继李雄之嗣。玉英、月英、桃英俱择士人配嫁。至今《列女传》中载有李玉英辨冤奏本，又损赞云：

　　李氏玉英，父死家倾。《送春》《别燕》，母疑外情。置之重狱，险罗非刑。陈情一疏，冤滞始明。

　　后人又有诗叹云：

　　昧心晚母曲如钩，只损亲儿起毒谋。
　　假饶血化西江水，难洗黄泉一段羞。